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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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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玨猛地抱住差點跌倒在地的白以雲,見她徹底沒意識,強讓自己壓制住心慌,他略通岐黃之術,閉眼伸手把脈。

過了會兒,他臉上又喜又驚,用披風裹著她,小心翼翼地背著她去尋郎中。

好在他買宅子時,僅用半天就了解這地方的醫館、集市、村長族人所在之地,所以輕松找到赤腳大夫。

對白以雲來說,她睡了香甜的一覺,等她清醒過來時,便看崔玨坐在床邊,他緊緊捏著她的手掌。

一看她睜眼醒來,他目中露出驚喜。

白以雲楞了楞:“我是得什麽大病麽?”

崔玨:“……”

他擡手輕輕彈了下她額頭,難得拉下臉,嚴肅地說:“不要亂說。”

白以雲捂額頭時,忽的發現他手邊放著一卷《詩經》還有《楚辭》,她福至心靈,笑盈盈地問:“怎麽樣,給孩子挑了個好名字?”

崔玨張了張嘴,眉梢都是歡喜:“你這就猜到了。”

在等她醒來的時間裏,他無所事事,雖然對詩經楚辭牢記於心,還是忍不住翻著,因為實在壓抑不住自己的激動。

他還想給她驚喜,沒想到被她自個兒猜到,

崔玨輕捧住她的左手,放在自己臉頰上,說:“我要當父親,你要當母親了。”

感知著崔玨的喜悅,白以雲另一手輕輕放在肚皮上,順勢往下揉了揉,眸中帶著遐想。

崔玨便和白以雲討論孩子的名字:“若是男孩,便叫崔既明,所謂夜皎皎兮既明,能見得朝日之曙光。”

“若是女孩,就叫崔芷,願她心若芷萱,氣質如蘭,有如你一樣堅韌不拔的心性。”

說完這些,崔玨問:“你覺得待如何?”

白以雲說:“交給你想便是了。”

夜裏,兩人吻了一通,以雲幫崔玨完了後才入睡。

這時候,以雲終於騰出空和系統聊天:“親愛的,你解除溫柔模式了嗎?沒事的,我心情很好,你要是想罵粗話,我陪你一起承擔!”

系統冷笑:“等著吧,你作為女配懷上男主的孩子,雖然判定沒問題,但一定不會善終的。”

以雲:“嗚嗚嗚,好後悔啊。”

系統生氣地說:“現在知道後悔,勾引人男主時早幹嘛去了?”

以雲“誒”了聲:“不是,我是後悔怎麽就懷上,好長時間不能和崔玨玩俄羅斯方塊,好可惜。”

系統:“……”

托以雲的福,它現在進小黑屋完全無法直視俄羅斯方塊,還好它有先見之明,趁換世界的時候聯網下載個消消樂,逃離以雲的荼毒。

但它也不懂這先見之明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了。

反正經過這個世界,它再怎麽程序遲鈍,也能察覺出以雲和男主之間奇怪的引力,不由問:“你就愛勾搭男主是不是?”

以雲搖頭,誠實地回:“我愛帥哥。”每個小世界裏男主一定是最帥的,所以她上了男主,沒毛病。

系統:“呸。”

以雲暢想之後的日子:“崔玨這麽帥,我這外表這麽絕,我們的孩子怕不是漂亮得沒人能比?”

系統刺激她:“按你們這屬性,說不定你孩子會是純正的瑪麗蘇,比如頭發是彩虹色,哭的時候掉下五彩斑斕的珍珠。”

以雲高興:“那太好了,彩虹的頭發可以做綾羅綢緞,珍珠可以賣錢,我和崔玨肯定會變成大魏第一首富的。”

系統:“……”

當它沒說,告辭。

這個孩子的降臨是小意外,卻也是情理之中,已於以雲腹中兩個多月,白以雲之所以會暈倒,其一是舟車勞頓,其二是因天氣熱,她貪涼吃多寒涼的食物。

接下來養胎是不可妄動。

因此,崔玨很是小心,一個月都寸步不離,直到胎象穩定,才出門營生。

他雇傭兩個中年婦女幫忙看顧家裏,但白以雲所吃的早中晚餐,全部由他親自烹調,也從一個煮一碗桂圓紅棗粥會被燙到的男人,到現在對火候把握如火純青。

早上出門前,他會做好溫粥,配上小菜二三碟,中午他回來後,帶著一身煙火氣,手上提雞鴨魚鵝,偶爾還會有大塊的新鮮豬肉,晚上他一定會在天沒暗前回來,相較中午的餐食,會選擇更好克化的食物,不過依然豐盛。

要知道,在這麽個偏僻的地方,村長都不一定能每日吃到新鮮的肉。

晚飯的時候,白以雲忍不住好奇地問:“你是哪兒弄來這麽多食材的?”

崔玨往她碗裏夾了塊肉,聞言,一笑:“這裏其實有五個村,但因昱江水源問題,每個村關系不好,來往甚少,還要和別的村搶昱江水。”

“以前我游歷南越時,就曾擬過對策,如今算是用上,我走訪每一戶,提出一個建議,由二十年前遷來的中原人與南越人共同主持,以昱江維系祠堂,建立大宗族……”

白以雲嘖嘖稱奇:“他們怎麽願意聽你的?”

崔玨微微一笑,不願提其中艱辛,只說結果:“只要五村宗族建成,團結有力共飲昱江水,再也不怕與其他村搶昱江,貿易互通,還能到城鎮換東西。”

所以,崔玨能托人買到城鎮的各種食物。

白以雲感慨:“好像天地間就沒有你做不到的事。”

“何其多也,”崔玨放下碗筷,竟是十分認真道,“我無法替你受懷孕的累。”

“你……”白以雲笑著搖搖頭,敲他碗沿,說,“吃飯吧,什麽事都想攬在自己身上,怕不是把自己累死。”

崔玨眼睫低垂,燭火在他臉上映出溫潤的痕跡,白以雲才發現他好像瘦了點,更顯眉目清俊,便往他碗裏夾菜。

卻聽崔玨似乎是笑了笑:“我不會累死,因為我不會比你先一步去黃泉。”

白以雲差點被嗆到,面上帶著薄怒:“咳咳,你什麽意思?”

崔玨輕撫她的後背順氣:“我不可能拋下你一個人在世間,”他輕輕一笑,“我不舍你傷心難過。”

“若我走了,誰照顧你呢?”

白以雲眼角一酸,長舒口氣:“是我看錯你了,原來你也是個這麽會花言巧語的。”

崔玨笑著給她添水:“夫人喝水,消消氣。”

如此過了幾個月,崔玨拿捏好每一寸光陰,白以雲從來沒有缺失陪伴感,她愈來愈嗜睡,每次清醒的時候,崔玨都在她身邊。

到肚子九個月時,白以雲閑來無事,越來越好奇崔玨忙什麽,她與照顧她的兩個婦人很是熟稔,這天等崔玨離去,她問:“李嬸,我家夫君每日是到哪裏營生?”

李嬸話多,嘰嘰喳喳地:“夫人這就不知道了吧?爺在咱深浦縣可小有名氣啦!”

寶劍不管在哪裏都不會磨滅鋒芒,白以雲知道崔玨厲害,聽別人誇他,心裏得意,面上不顯,只問:“那到底是哪兒呢?”

李嬸說:“在鐵匠鋪。”

白以雲驚詫:“鐵匠鋪?”她以為他會做文職之類的工作,怎麽也沒想到是鐵匠鋪。

“爺這手功夫是實打實的,附近遠近的都喜歡找他打鐵器,很是大賺,”李嬸攛掇她說:“夫人要是好奇,我帶夫人去看看?離這兒不遠,就走片刻的功夫。”

白以雲衡量一下,她戴上幃帽,就這樣扶著個大肚子,一點點挪去鐵匠鋪,說是鐵匠鋪倒也不盡然,只是一個小棚子。

離鐵匠鋪還有十多步,就能察覺那種熊烈的熱火,即使這麽熱,外頭偶有女人止步,還有一些個少女結伴,偷偷摸摸地從縫隙裏偷看。

只聽李嬸說:“都是爺太俊了,本來來看的女人更多,後來是爺受不,在棚外加棚布擋住她們視線,情況才好些。”

看白以雲的神情,李嬸還補充:“夫人放心,爺對其他女人從來沒好顏色過。”

白以雲笑了:“我不妒,如果我不戴幃帽,其他男人也愛看我。”

長得好看就是任性。

李嬸:“……”

李嬸本想先進去和崔玨說一聲,白以雲制止她,自個兒從那小縫隙裏瞧進去

崔玨沒有穿外袍,他袖子擼到肩膀處,露出精壯結實的胳膊,胳膊上青筋浮起,一擡一落之間,鏗鏘打鐵聲不絕。

燒得通紅的鐵塊往水裏一泡,嗤地一聲,熱煙彌漫開。

他五官被騰起的熱氣熏得片刻模糊,待水汽過去,劍眉星目好像泡過水,一滴汗水順著他英挺的鼻梁滑落,在鼻尖留一瞬,便掉到他衣服上。

即使是這樣的他,也沒有褪去溫潤,猶如寶劍一樣,那一身不菲的氣度,在這樣的磨礪下,愈顯強盛。

難怪他回來時總帶著身煙火氣,難怪他手上的繭子越來越多,他卻從不覺得苦,也從不和她講。

鏗鏘鏗鏘的打鐵聲中,白以雲一顆心都快融化,有誰能想到,這般鐵藝精湛的崔玨,其實在才學上早就聞名天下。

他為她放下一切,到這麽個犄角旮旯之地,才有機會顯示一手武藝。

後退兩步,白以雲打個手勢告訴李嬸不要出聲,她想悄悄離去,可就在這時,忽的肚子猛地一痛。

棚裏的崔玨淬完一柄寶劍,便聞外頭一個婦女的尖叫:“夫人!玨爺快出來呀,夫人臨產了!”

崔玨猛地站起來,一邊解下自己袖子,一邊掀開棚布,擡眼看去,心頭大驚,居然真是白以雲!

距離臨產還有個把月,沒人料得到白以雲會這個時候發動,李嬸手忙腳亂,崔玨卻像定海神針,冷靜地指揮李嬸扶白以雲坐下,又借了輛牛車,還雇人先去穩婆家報道一聲。

穩婆是崔玨從以雲懷胎八月就從城鎮請來的,幸好他未雨綢繆,等穩婆接到消息準備好一切,崔玨也帶著白以雲回到兩人的小宅子。

緊接著就是極為艱苦的生產。

以雲虛弱地叫系統:“那什麽……痛覺……”

系統:“這下知道痛了吧?知道求我了吧?”雖然它冷嘲熱諷,但還是幫以雲屏蔽了絕大部分痛覺,留一小部分是為了以防萬一。

屋裏的人不好受,屋外的崔玨也不好受。

他時而踱步,時而遠眺,每一刻對他來說極其煎熬,光是聽裏頭的叫疼聲,便讓他恨不得能以身代之。

以雲叫的痛,是他給以雲帶來的,卻也成倍刺在他心口。

以至於他手腳冰冷。

良久,一聲響亮的孩提哭聲終於破空而出。

穩婆抱一個大胖小子出門來,恭喜道:“回玨爺,是個男孩!母子平安!”

穩婆本來一直在安撫孩子,待她向崔玨遞出孩子,一擡眼才發現,向來氣定神閑的男人,此刻竟滿臉潸然的淚水。

而以雲也終於看到她身上掉下的肉。

雖然是九個多月出生,可他很健康,哭聲中氣十足,她勉強看了眼孩子,嘴唇輕動,但因為太虛弱,聲音太小,崔玨便俯身仔細聽。

便聽那柔軟的聲音裏難掩失望:“為什麽他哭出來的眼淚不是珍珠?”

崔玨:“……”

後來,白以雲有事沒事就叫孩子“鐵子”,因為鐵子出生時,母親在偷看父親打鐵。

崔玨不能茍同,一開始叫他“既明”,後來有一次回家沒看到崔既明,忍不住問了句:“鐵子去哪了?”

待白以雲笑得直不起腰,他才發覺自己已經被白以雲帶跑,只能搖搖頭,確定“鐵子”這個昵稱。

鐵子三歲的時候,就以為自己大名叫崔鐵,小名鐵子。

這鄉裏八方乍一聽鐵子,還以為是個虎頭虎腦的小子,結果待看那小孩,無不覺得精致,眼眸明亮肖父親,嘴唇嫣紅肖母親,極其俊俏,不難想象他長大後,會像他父母那般出挑。

而此時,崔氏鐵鋪已經成為南越之地小有名氣的鐵器鋪,他們還在一開始的宅子住,請了仆從,家庭富有,夫妻恩愛,孩子乖巧懂事,是人人艷羨的和美之家。

不久後,鐵子能識字了。

他才三歲,就會背下詩經的片段,那脆生生的“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”,聽得白以雲喜愛得不行。

崔玨若有所思,待鐵子被乳娘帶走休息,又嘆了口氣:“還是愚鈍了點。”

白以雲:“?”

崔玨說:“為夫三歲時,已經能做文章了。”

白以雲撿起個枕頭丟到他身上:“你以為人人是你啊!”

四年多了,白以雲還是學不會南越話,只會聽和說一些基礎的,她還記得崔玨當初安慰她也能很快學會的,她信了他的邪。

崔玨大笑兩聲,攬住她的肩膀,說:“夫人莫要生氣,鐵子這樣也不遜,我只是說個玩笑。”

兩人低語幾聲,隨著蠟燭吹滅,被褥翻起紅浪。

末了,白以雲雙頰酡紅,制止住他起身:“夫君,再要一個孩子,嗯?”

崔玨卻搖搖頭,說:“有鐵子就夠了。”

他怎麽舍得她再受生產的痛?而且,她曾說過不生孩子,所以床笫之間兩人再如何動情,崔玨都會先退一步。

他強大的忍耐力和心性往往讓以雲難以自持。

以雲窩在他懷裏,聲音極低:“因為想多留點念想給你。”

崔玨疑惑:“你說什麽?”

以雲搖頭:“不,沒什麽,我要睡了,免得明天鐵子鬧醒我。”

崔玨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溫柔的吻。

夜半,以雲假裝起夜,去了屋外卻勉強靠著柱子坐下來,往常她強改小世界的劇情並不算什麽,現在卻和男主造出“人命”,員工守則的懲罰會自動啟動:小世界的五年時間裏,以雲不能強行離開,只能忍受生命的流逝,渾身五臟六腑隔一會就會刺痛不已,一年比一年嚴重,尤其是第五年,早上她還能強撐著,夜深人靜時,她再也忍不住,就會出來獨自熬過這陣疼。

五年之期一到,不管情況如何,她會被強制脫離小世界,正應了系統那句“不得善終”。

所以即使真女主是王家嫡女早就選出來,她也完成任務判定,但還是沒走。

而現在,只有一年。

看她疼得面目猙獰,系統也難得勸她:“你這是何苦?明知道肯定要出事,為什麽非要生這個孩子?”

以雲長嘆口氣:“你可能不懂何為念想。”

系統暴躁:“我懂得很呢,無非就是讓男主有想念你的東西,切,我覺得你一死,男主肯定回洛陽過瀟灑日子的。”

以雲沒和系統互懟。

她擡眼看著月明星稀,忽地流下一滴眼淚,系統噤聲,它沒想到這家夥會多愁善感,放緩語氣:“你又怎麽了嘛,聽不得罵是不是?”

以雲淚眼朦朧:“我舍不得他的大雞。”

系統:“……”它再對以雲和顏悅色它就把程序倒過來寫!

以雲好不容易緩過疼痛,正要站起來,出乎意料的,房門被打開了。

崔玨站在屋裏,披著衣服看著她。

以雲揚起有點蒼白的嘴唇:“你怎麽起來了?”

崔玨目光沈沈,他沒說話,只是走過去,將她抱起回屋。

第二日,南越此地絕大多數郎中都被請過來,卻瞧不出個所以然,為此,崔玨甚至冒險去江東,請自己一個極為擅長醫術的好友。

可他們得出的結論,無一不是夫人身體每況愈下,至於原因卻查不出來,他們只好暫時先開一些藥。

以雲撇開頭,不肯喝苦藥,崔玨便溫聲勸,親手餵她喝,喝一口就吃一點蜜餞,鐵子很懂事,陪在她身邊,一副小大人的語氣:“娘親,良藥苦口,您好好把藥吃了,病就能好了。”

以雲苦得吐了吐舌尖,看崔玨垂眼在一旁緩緩攪藥,她不由心慌,因為崔玨冷靜得不同尋常。

她壓下奇怪的猜測,心想,崔玨非常人能比,淡定點也沒什麽。

如此過了半年,崔玨的大夫好友前來辭行,他要回江東,正好崔玨出門請別的大夫,便由以雲送這位好友。

她扶著仆婦的手,面色有點蒼白,對崔玨的好友說:“張大夫,這段時日辛苦你了。”

好友回:“談不上辛苦,小弟只希望嫂子的病能快好。”

兩人又寒暄了幾句,好友無意提起:“崔兄托我打聽洛陽崔氏的消息,你們是想回洛陽麽?”

白以雲心中大駭,回洛陽?

崔玨與她是絕不可能回洛陽崔氏,崔玨想聯系洛陽崔氏,只有一個可能,他對洛陽崔氏有所求。

這個所求,只可能與他們孩子有關,他要把鐵子托付給洛陽崔氏。

為什麽要把鐵子托付給洛陽崔氏?

乍然之間,她懂了,難怪,難怪他這麽冷靜。

因為,他想隨她走。

又一次喝完苦藥,此時白以雲已經很虛弱。

自上回系統大聲和以雲說話把她震暈後,如今的系統說什麽都有點小心翼翼:“餵,你不會不知道男主如果自盡,後果會很嚴重。”

“整個世界都會崩壞的。”

“而且穿越局那邊也會立刻得到這個數據,它一覆盤,就會發現我們倆已經糟蹋兩個世界的男主了。”

以雲虛弱一笑:“好吧,我知道的。”

最可怕的事情,不是死亡,而是眼睜睜看著死亡朝自己逼近,自己卻無能為力,而且,她還有舍不下的事。

以雲最後的生命,是指間的水,即使指縫想留住它,它卻不疾不徐,淅淅瀝瀝地往下掉,直到只剩下最後一點。

鐵子拿著九歌,剛讀到“裊裊兮秋風,洞庭波兮木葉下”,他停下來,肉嘟嘟的臉頰上滿是淚水:“娘親說要帶鐵子去看洞庭湖,千萬不能食言。”

以雲摸他腦袋上的圓揪揪,笑著說:“好,不食言。”

這時候崔玨入得來門,他身上帶著一股散不去的藥味,和著外面的冷風,完全蓋住他幾年前愛用的冷香。

鐵子喊了聲“爹”,隨後收起書籍離去。

崔玨坐下來,神色間有些驚喜:“以雲,外頭下雪了。”

白以雲聽罷露出向往,最後半年她總是臥床,還沒好好在外頭走走呢,崔玨便仔細給她披上披風,他抱起她,說:“走,我們一起去看雪。”

南越之地常年暖和,甚少有雪,即使有,也是夾著雨珠冰粒,與洛陽苑城之地的鵝毛大雪是比不得的。

但今年的雪難得沒夾著雨,落在天地間,素白一片。

以雲窩在崔玨懷裏,忍過一陣疼痛後,她輕喘口氣,說:“崔玨,我要走了。”

崔玨輕撫她的頭發,說:“你要去哪裏,我就陪你去哪裏。”

以雲搖搖頭:“但是你不能來找我。”

崔玨哄她似的應了聲:“好。”

以雲知道崔玨沒聽到耳裏,她強忍著心痛,說:“我走了後,你不準跟著我,你要是和我一起走,那我就沒辦法等你,下輩子,下下輩子,我們都不會見面。”

崔玨無法淡定了。

他用力收緊懷抱,雪花落在他蒼白的臉頰上,和著他眼角一滴突然滾落的淚珠,從他下頜滑下來。

以雲接過那滴淚珠,燙得她指頭一縮。

只聽崔玨說:“以雲,你想留我一個人在世間品嘗孤獨嗎。”

以雲聲音哽咽:“難不成你要拋下我們的鐵子?我最喜歡你真君子的模樣,你是堂堂正正,怎麽能看不開生死有命……”

崔玨心中一陣絞痛,他眼眶通紅,死死咬住嘴唇,好一會兒才說:“你不能拋下我,你不能這麽對我。”

以雲靠在他懷裏,任雪花飄落在兩人發梢,她死死攥著崔玨的手:“信我這次好不好,我們會再見面的。”

崔玨眼睫一抖,一枚雪花沾在上面,許久沒有融化。

以雲繼續勸:“求求你,忍住這種悲痛,我們才能有下一段造化,不然,只會永生永世再見不得面。”

崔玨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氣。

良久,他嘴唇顫抖:“好,只是,你別再這麽說了。”

以雲也知道他被她的話刺痛,淚水如泉湧沾濕他胸前的衣襟,她握住他冰冷的手,低聲說:“你發誓。”

崔玨瞳仁震動。

以雲催他:“你要是不發誓,那就由我發誓了。”

崔玨忍住悲慟,他回握以雲的手,說:“我曾說過不會讓你發誓。”

有什麽代價,他來扛就是,可為什麽,最終還是讓他失去她?

崔玨心已經絞痛到麻木,曾經信誓旦旦說自己不會先去黃泉,因為他怕以雲傷心難過,如今才知道,以雲先走一步,他的心根本沒有那麽強大。

只是因為所愛之人在,他才變得強大。

可現在她要走了,要讓他獨自在世間品嘗苦痛,甚至不惜以來世威脅。

以雲留了短暫的時間給崔玨消化悲痛,然而她終究還是開口,她念一句,他便念一句。

“我發誓。”她聲音虛弱,泯滅在冬雪中。

“……我發誓。”崔玨的聲音很幹啞。

“我崔玨,不會自戕。”以雲說。

“我……崔玨,不會自戕。”崔玨一字一頓。

十個字,每個字都在泣血。

過了片刻,崔玨嘴角落下一滴鮮紅的血液,他咬破自己的舌頭,試圖身體的痛意掩蓋住心中的滔天疼痛。

以雲又何嘗不知?她使出最後的力氣,緊緊抓著他的手,看他眉若遠山,面冠如玉,如此瑯瑯君子,臉上卻帶著心如死灰的悲戚。

對不起,崔玨。

她也不想的。

對不起。

白以雲盯著崔玨的眼神,慢慢變得空洞。

在大魏從容瑞年號換成康成年號的第三年,成都王篡位的秘事已不再為人津津樂道,“失蹤”六年的崔玨回來的事,剎那引起洛陽上下瘋狂的討論。

那一日,崔玨穿著白色麻衣走進洛陽城。

他身後一個面容和他肖似的小男孩亦著此裝,小孩一邊走一邊哭,崔玨則面容沈靜。

他手上捧著一個金絲楠木的盒子,一開始無人知道那是什麽,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,很快,崔玨亡妻白氏的名號傳遍洛陽。

崔玨的父親恨不得把他打死,可崔玨卻只跪在祠堂裏,臉上帶著解脫的笑意。

他要是被父親打死,不是自戕,不違他的諾言。

可最終,母親出來攔住父親,堵住他解脫的道路。

崔家為此事鬧騰了一個月。

在崔玨不怕死的要求下,崔既明入族譜,成他崔氏的嫡長子,可崔玨仍有些渾渾噩噩,他經常看著某個地方,眼神飄忽離去,陷入回憶。

後來,崔父崔母束手無策,還是老師王右屏拄著拐杖打他:“你個臭小子,說什麽願返自然,原來都是糊弄老頭的?”

“你不是對這世道不滿?既然求得自由,如今重新回來,就只為尋死?我沒你這樣的學生!”

“你想想,你亡妻來世要是投胎個普通人家,那是一輩子都出不了頭,你忍心麽?”

崔玨喃喃:“她說她會等我,她不會先投胎。”

王右屏差點氣結:“那你就這樣混吃等死吧!到時候黃泉下與亡妻相見,看她還喜不喜歡這樣的你!”

一語驚醒夢中人。

崔玨想起,她臨終前曾說過她最喜歡他這種真君子。

這一刻,如開山斧劈開迷惘,崔玨找回一絲清明,是的,他不能讓以雲知道他這般自暴自棄,既已發誓,又為何偏鉆誓言漏洞?

那是小人行徑。

以雲不喜歡小人,她喜歡他。

這一夜,崔玨沒有睡,他把和以雲見面的每一次都回憶一遍,如數家珍,待天明之時,他蓋上回憶的鎖扣。

從此,崔玨算是振作起來了。

沒兩年,洛陽城裏關於他的流言蜚語漸漸平息,只說成風流韻事,崔玨重新入朝,輔佐朝政。

五年後,他成為尚書臺臺官,十年後,他成為宰相,手握重權,任人唯賢,用各種各樣的理由,慢慢替換掉靠門第進宮的世家子弟。

一開始各世家還懷疑是自己反應過度,直到崔玨重提前朝“察舉”制度,才紛紛嘩然。

而崔玨的野心很大。

他不僅要恢覆前朝的制度,更是提出一種全新的考察制度,普及天下有志之士。

天下無權的讀書人匯聚起來,不管崔玨認識不認識他們,他們遵崔玨為師。

然而這個新制被世家瘋狂攻訐,崔玨便以退為進,提出用“察舉”制度,這下和全新的考察制度比起來,“察舉”制度也不是不能接受,各世家不得不退一步。

然崔玨卻從沒放棄過追求新考察制度,他終其一生,都在為寒士謀得入朝的權力,大魏腐朽的官制在他大開大合的手段中,分崩離析。

元光十二年,這一年,新制開始實施。

縱然新制還有許多不成熟之處,但不論是現在,還是後世,對新制的評價都很高,給崔玨之評價,更是離不開“真君子”這三個字。

可誰又猜得到,這位真君子,有過五年的放浪形骸?

這一年,崔既明三十五歲。

洛陽城下雪了,這裏的冬日總要比南越的冷上許多,崔既明與妻子輕聲說了兩句,便拿著一件披風,到宅邸閣樓見父親。

這日是母親的忌日,父親往往會獨自在閣樓待上一天。

崔既明輕手輕腳地進到閣樓裏,便看父親果然盤腿坐在地上,閉著眼睛。

已過知天命之年的父親,雖不再年輕,但眉目仍然俊逸,廣袖長袍穿於身上,好似超脫俗世的仙人。

崔既明站在原地,不由想起母親。

這些年父親是怎麽過來的,他也都看在眼裏。

他忍下淚意,正要走到父親身邊,倏地,閣樓窗戶發出劇烈的拍響,外頭竟是刮起罕見的大風,“叩叩叩”快要沖破那層窗戶。

崔玨被驚擾,睜開眼睛。

他精神矍鑠,細聽這風聲,興奮地站起來,不顧崔既明的喊聲,他猛地推開窗戶,任由寒風吹拂他的臉孔。

他大聲問:“以雲,是你回來了嗎?”

然而除了大風,什麽都沒有,自母親去世,崔既明從未見過這般激動的父親,他臉色剎那蒼白:“父親!”

崔玨如沒聽到崔既明的話,他張開雙臂,迎接狂風,神色難得放松:“你是來帶我走嗎?我一直在等你。”

“你終於來帶我走了。”

風拂過他發白的發梢,他滿懷抱的風,開懷大笑,竟是風流無雙。

整整三十年,他終於可以隨著她的腳步去找她。

希望她不要嫌棄他已經是個糟老頭子。

崔玨滿足地閉上眼睛。

元光十二年冬,一代大家崔玨卒,享年五十四歲,其子遵其生前所願,與亡妻同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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